小亨利的綠色森林

上次談到我對維也納的觀察，後來發現並沒有寫完全。還有好幾個地方，讓我補述一下。

「戴口罩」：在維也納，公共場合中戴口罩是不適合的。我們的生活習慣中，出門戴上口罩以過濾髒空氣，或是避免被別人傳染或傳染感冒給他人，是很平常的事。所以站在台北街頭，或是搭乘公共交通工具，我們常看到一堆人戴著口罩。說實在的確不好看，可是見久不怪，反正傳達一個訊息：我不能與外界接觸就是了。這在維也納可行不通。口罩，是給生病的人使用的，所以戴上口罩，表示自己生病。在他們的生活習慣中，生病的人，應該在家裡或醫院休息，而不應該出來趴趴走，把病菌和病毒帶給大家。所以，上班族或學生，只要患感冒或其他病痛，就會請假看病並留在家裡休息。這也有文化差異的因素。我們強調勤奮犧牲，生了病也要努力工作讀書，不想(敢)請假；這裡注意個人與群體實際權益，不認為抱病付出所得到的，凌駕在實際風險造成的影響之上。而且為甚麼要抱病工作？顯示你公爾忘私的情操？還是不顧其他人的自私？

「高中生」：高中生涯是步入成年前的重要階段，也是青少年注重自我，伸張個人意識最蓬勃的時期。我們的教育，只強調這個階段的「叛逆」，用負面的字眼形容這個年紀的行為，其實那是極為正常的尋找自我肯定的過程，任何動物從幼年到自立門戶，必經的掙扎吧！我們做了父母，也難掙脫傳統教育觀念的束縛，很難調整視子女在這個階段成熟為獨立個體的看法，關心太多，管得太雜；對抗規律，弄得身心俱疲。也許維也納的高中生可以給我們一些啓示。我看到他們在地鐵裡高歌、全體用力跺車廂地板；或者穿著奇特、頭髮染色；也有大聲喧囂，與老師對嗆，可是並非我們想像的「壞小孩」。我沒見過哪個成年人露出不悅之色，或聽到老師的喝斥責備。大家容忍這個階段的離經叛道，表現自我；整個社會認為此時個人行為上的突出只是過程，終將步向成熟。聽這裡人說那種改變是突然發生的，大家脫掉青澀，變得負責有禮。是否讓他們充分發洩與嘗試，是成熟的條件？我們過多的限制壓抑，反而讓他們在衝突抵抗中太久，錯過成熟的時機？

「查票」：維也納的地鐵、火車、電車、巴士，上車沒有人收票，出入口也沒有柵欄。只有售票機與打票口，沒有人監督上車是否已買票，也沒有感應門，需要刷票才能進入。意思是說，想做「霸王車」毫不困難，這樣的方式並非挑釁人們的誠實度，而是信任每個人，認為大家都了解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的意義。我認為這是從相信「人性本善」所達到的境界，其實也就是相信人的價值。如果被信任者去做不值得被信任的行為，那是作賤自己的價值，損失是自己。乘坐這些公共交通工具並非完全沒有人管理乘客購票狀況，所採用方式就是突擊檢查。這些查票員有些穿著制服，集結在地鐵轉運站檢查乘客是否購票並打印日期，有些穿著普通，像學生、家庭主婦、上班族等，在車輛行進途中突然亮出證件，並大聲請所有乘客拿出車票，一一檢查。如果被發現沒有購票，除了必須支付60-100歐元罰款，在眾目睽睽下被抓到，那真是有夠沒面子。我很少遇見查票，而遭遇的時候，發現幾乎所有人都有購票。這種信任喚醒人的自重，減少管理作業大量無謂勞力支出，形成善性循環。多年前，我在法國里昂生活時看到一樣的情形，整個社會既簡化又安詳。這或許與教育關聯很深，也是文化的問題。我們則相反，制度面認為「人性本惡」，先把人當做不能信任的壞人，再用各種管理手段嚴格地控制，政府機關淋漓盡致，媒體與民意機關推波助瀾，以摘奸發伏為能事。有用嗎？防弊確實產生一些效果，可是凡事從負面角度出發，卒使社會風氣敗壞，各種建設性工作窒礙難行，政府施政效率低落，投入資源與收獲不成比例。缺乏互信的社會基礎，讓我們不斷付出昂貴代價！

「醫療」：在國外看病是麻煩又昂貴的事，特別是像奧地利這樣社會福利好的國家。長期駐外，很多當地醫療費用國內健保並不涵蓋，因此我們必須購買國外保險公司的健康保險。奧地利稅賦重，醫療費用有社會保險支付大部分，每位國民有一張e卡。雖然醫療費用與我國相較奇貴無比，但對他們不會有感覺，因為僅付其中極小部份；對我們外來者，就十分沈重。舉例來說，兩年前右肩因使用電腦太久受傷，前往自費做物理治療，一次就需要約二千台幣，我做了十次，花費兩萬。後來實在覺得沒完沒了，就中止治療，還好肩傷也慢慢恢復。兒子功課壓力大，運動不足，比較容易生病。有一次喉嚨不舒服，去私人診所看病，可能描述讓醫生覺得必須徹底檢查，便開單請他去驗血中心檢查，一次費用約五千台幣。為了把病看好，不得不去。接著付診所診療費用，藥方需另外至藥房(Apotheke)憑藥單購買。那一次並沒看好，他換到另一家耳鼻喉專科，再看一次，收費更貴，買藥需一千六台幣。前後治療疑似感冒，花費超過一萬台幣。所以在奧地利維持身體健康，可能是免於破產首要之務。另外提一下這裡的醫病哲學。國內看病，許多醫生像在趕業績，問診十分匆促，感覺不到醫生對病患的關心，或是希望治好疾病的真心。這裏我遇到或聽說的，醫生都超有耐心，用心對待每一位，決不超收。所以預約時，通常已經排到幾天之後。他們用藥，通常從最弱的藥物開始，讓身體也鍛煉抵抗力，特別像小孩感冒發燒，不會一開始就給抗生素、退燒藥，而且家長都信任走完療程，不會要求立即的效果，所以很可能會覺得吃藥都沒效。這在台灣，一定會變成無人問津的診所。只有一開始就用最強的藥物，壓制身體對疾病的反應，使治療效果看來明顯的醫生，才被認為是好醫生。這也許治療焦慮的作用遠大於實際對病人有益的作用。結果增加病菌抗藥性、最後損失的是全體對疾病的抗力。

「都市計畫」：維也納最有名的一條路是什麼？圍繞城市中心的環城大道(Ringstrasse)是也。這條路原址是城牆，被奧匈帝國皇帝法蘭茲。約瑟夫於1857年下令拆除，建成了道路；在這條美麗的林蔭道路上行走，沿途經過美麗的歷史建築，歌劇院、霍夫堡(皇宮)、市政廳、國會大夏、博物館、英雄廣場、公園、咖啡館、飯店、大學......，可以想像若非當年一拆，規定道路寬度以及做好景觀規劃，今天無數人就不會擁有這條道路所創造的美好經驗。變成大道之後，奧匈帝國貴族富豪在大道兩旁修建豪華府第，成了道路兩旁最佳背景。維也納並不大，也沒有什麼高樓大廈，最寬的馬路就只有環城大道，離現代化都市標準相差太多。但是它有特色、有景觀、有文化、人性、 溫暖、有趣。它擁有四度空間，除了藍天綠地，多瑙流經，森林圍繞，這些自然存在的三度空間東西外，還能保留時間，上溯前代，見到歷史人物與事件留下的光影與氣味，藉著雕塑、銅像、音樂、畫作，甚至墓碑、小徑，讓古人走到面前，講述過去多少個曾在這裡發生的故事。這個城市，變得精采豐富。我很好奇，很想知道：有些城市的內涵，為甚麼表現得那麼淋漓盡致？所有的東西，好像經過歷來人物的精心規劃，不會砍樹建大樓，不會挖路埋管線；公園、森林、自行車道；多瑙島、音樂廳、咖啡館，宛如拼圖，不同的階段一片片拼出來。是在哪些人，哪種環境，經過怎樣思考，被保存下來，而使一座城市，可以對後世產生持續的影響？每年到維也納的觀光客接近二千萬，他們不是來「看」這個城市，而是「經歷」這些東西。我曾在Millenium Tower大樓內賣場中庭，看到維也納道路交通局(Wiener Linien)對未來市內與近郊公共交通的10年規劃所做的展示，以及火車南站的擴建計畫。其中地鐵延伸，考慮將來市鎮擴大應該走向而予引導，配合住宅區規劃，深刻見識到別人的格局與遠見。我想我們進行都市計畫的基本哲學，是以促進商業活動為目的；維也納，則將快樂居住環境的創造放在中間。這應該是最大的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