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亨利的綠色森林

11/14(日)

我最喜歡在晨曦與微風中跑步，今天就是這種天氣。

想像這種場景：在兩旁青山圍繞的一片綠草遍佈的谷地，牛羊成群，炊煙裊裊。在寬約10公里的範圍裡，散落著農家、倉庫、小溪、樹林；還有貫穿的一條高速公路，與支線鐵路。時序已入深秋，但是這裡仍像夏末的景象，只是溫度低得多。當換上運動服，不蹦蹦跳跳一番還會覺得冷。

出發了。我不是參加比賽，是來體驗漫步在清晨裡、奔跑在草原上的感受......

接下來就要享受了。出了小鎮進入田園，我跟在兩位跑者後面。這兩位很有型，彼此用一根繩子牽繫著，後來知道左邊的年輕人沒有視力。他們的跑速均勻，腳步大卻頻率緩和，我可以跟得上。右邊長髮上下甩動，與腳步聲應和，像誇張的指揮手勢，帶出單調的節拍。這兩人一路聊天，不知在談什麼；經過積水或起伏路面，右邊那位會提醒，看來是很好的朋友。我在第一圈結束之前還跟在他們身後10公尺處，第二圈就不行了。

跑步路線是從Tereno鎮跑到Locarno湖再折返，完成一圈21公里，我要跑兩圈。

一場馬拉松下來，時間花大約5小時。跑者什麼都不能做，除了機械式地向前進，僅偶爾停下來喝喝水，吃點東西而已。此外，還有間斷吸進新鮮空氣與排出體內氧化反應(燃燒脂肪、蛋白質等)所產生廢物的胸部動作。我們的雙手不能做其他事情，必須專注擺動，以維持身體平衡。十隻腳趾與腳掌不斷撞擊地面，承受上面數十公斤的重量與躍起落下的重力加速度；他們擠在鞋子中，腳踝以下數十個關節不斷推擠扭轉，將每一次落下與躍起的撞擊力量吸收，並配合協調數十條肌肉的伸展與收縮，以維持身體的垂直姿勢，以及前進的跨步動作......這是5小時長的交響樂，開闊壯麗、慷慨激昂；在身體內部和諧地演奏著。

此外，與外界的互動也持續地進行著。眼睛耳朵鼻子不斷將看到聽到聞到的資訊傳到腦中：美麗的景緻、跑著的對話、路人的鼓勵、田野的花香、牛群的鈴鐺聲；腦海接受著這些愉悅的訊息，靜靜地撫慰釋放曾經承受的生活緊張與工作壓力。在這個旋律中，開始諒解某些人與事、逐漸放下心中的不平、不再為瑣事煩惱牽絆、絕望的事情中又見到生機。在沈澱的心情與澄淨思考的帶領下，跑者進入了新的境界：欣賞、寧靜、創意、積極、領悟、體諒、自省、計畫......這些質素從壓抑的底層釋放，進入心靈，滋潤乾涸的心田與乏味的生活經驗。

然而，存在在跑者身上的不僅如此，還有肢體的痛苦、心裡的懷疑、精神的交戰、疲憊倦怠的打擊，環境(風雨或日曬低溫)的煎熬等。前面正向的因素，與讓你避之惟恐不及的因素同時在體內爭奪注意力，兩股力量翻攪拔河。常跑步的人會逐漸熟悉這種感覺，然後看成是所有回報的附贈禮物，很快轉為「鼎鑊甘如飴」的感覺。所以跑步當中大多後悔連連，幹聲不絕，跑完不到一小時，卻又在期待下一場了。

我不知道這一場參加全馬的瑞士鄉親只有二百人不到，大部份是來好玩的半馬選手。一圈之後，發現自己落單了；在田園小徑，前後望去，一個鬼都沒有。身體的力氣瞬間好像減少大半，能量指標一下子掉到紅色警戒區。好不容易接近一個水站，這些接待的年經人見到我都很興奮，全拿著水與飲料香蕉，要我補充，還爭先恐後，完全無視我喝得肚皮鼓鼓。那麼多人服務，教我受寵若驚。我想可能是距離前一位很遠吧，從他們急切的眼神中，大概很期待我的到來，以便在我通過之後，就準備收攤吧！心頭不由得一陣不乾淨......

那又是一種特別的心情：孤獨、無助、被拋棄.....還有十幾公里耶！雙腿已經警告我：準備罷工了！

............

拼老命撐到34公里，已經完全準備好停下來走路了，只等下一個水站。只見前面一位走路的老兄，體型壯碩卻步履蹣跚。我想總可以贏過一位，不必墊底了吧！？挨近他的身邊，向他比一下拇指；我說：老兄，前面就快到了，咱們一塊跑吧！該死的卡內基基因，讓我說起話來好像第三人勉勵我一般。那人喜出望外，朝我點點頭，順便Give me five！我們心領神會，瞬間合體，在瑞士鄉間變成哼哈二將......不，甲魚與烏龜，兩個只有比慢的份，還以為從此登入化境，盡享榮華富貴喔？想得美咧！

接下來我吃足苦頭。其實老早打算停下來走路，這會兒他不停我也沒法停啦！原想拿他墊背，如意算盤沒打好，他倒像是睡醒的兔子，腳步穩健。可能早計劃好找個墊背的，看我這個滷肉腳自投羅網了，正符合墊背的條件。我不斷要求停下來，嚷著說跑不動了，他不動聲色，只是要與我擊掌Give me five！我駛你老......恁爸腳快斷了，還不蹲下來把我揹起來，也不枉父子相認一場，催什麼呀？我臉孔扭曲，嘴巴陪笑。苦也......

就這樣哼哼哎哎嘿嘿唷唷，沿著Locarno湖跑回Tereno，美麗的風景無暇欣賞啦！路標從38公里.......39公里.......到40公里，一公里感覺好遠好遠，大概要花7分鐘才跑得完。我是每一秒鐘都想停下來，等到滿腦子都被髒話填滿的時候，我們已經跑進體育場了。

好傢伙！這從巴西來的Marco，最後還給我比速度，要衝回終點！在距離終點300公尺的地方，開始加速，逐漸到衝百米的速度。恁爸.......給我來這套？擺明就是要拿我墊背，讓我變成最後一名！我拿出吃奶力氣，也大步追向前去，無奈手舉著相機，年紀大了，吸奶的力氣也不夠(有誰想跟我較量的？我說的是衝百米，不是吸奶欸；唉，口是心非的年代......)，就這樣被設計啦！

4小時40多分，算是歷史前三高了。我看倒計時器，感覺好過一些。咦！獎牌呢？

終點除了放著幾杯飲料，什麼都沒有。？？？這是什麼啊？我遠從奧地利來，還辛苦地趕夜車，花錢住旅館，做超貴的火車，吃一頓平常捨不得的大餐，再補繳報名費，總共花掉台幣將近一萬大元，還操得我半死，結果只送我幾杯飲料喝？？？我的臉馬上變得跟草地顏色一樣，看倒飲料的老先生一副愛喝不喝的表情，火大給他連幹四杯，喝得我直喘氣，全身發顫；不知是累的，還是氣充腦門，一副快嗝的樣子。(場景：昆曲牡丹亭，洪某人反串上場)(慢板，帶感情地)哎呀呀呀，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奴家這般命苦呀....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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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賽拖著痠軟的雙腳，孤零零地到火車站坐車回Locarno。在月台上取出口袋一個過期乾糧解解飢餓。要回旅館沖澡，然後趕夜車回維也納呢！

旅館讓我使用頂樓一間豪華浴室，好好的用熱水沖洗一番。好吧！畢竟是難得的經驗吧！至少還能跑，而且是在秋天的瑞士喔，這一點，比一個冷冰冰的獎牌重要吧！？我不斷讓身體知道他們多棒，也讓心裡接受這些特別的經歷。嗯，不錯；喔，真好；嘿，這麼棒啊！瞎，不容易哦 ...... 乾脆給我一個木魚，讓我坐在馬桶上扣扣扣，念咒念到早上還比較爽快！

心情平復了嗎？你不會知道的。我坐在夜車座位上，闔起雙眼卻睡不著。老半天，我才驚覺：就知道不能動氣！氣沖腦門的結果，比賽穿的最好的一條運動內褲，還掛在Locarno那間Da Vinci旅館浴室的熱水器上，忘記收起來啦！我真他老XYZ(背景響起粉紅噪音，反正新年到了到處放炮；沒人聽到我的髒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