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對我(Dr. Mohamed ElBaradei)來說是特別的一年,因為到年底我就要退休啦!心情是既輕鬆又沈重。
別以為在我這個位子有甚麼不得了,都是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回憶過去連續擔任三個任期共十二年的國際原子能總署署長,覺得是此生最有意義工作。像我是學法律的,到紐約讀過國際法,接著在埃及駐聯合國代表團以及外交部工作。那段期間我參與各項國際組織事務,加入聯合國下組織的各種活動,處理棘手的國際紛爭,與不少國家的人交過手,累積豐富的協調溝通談判的經驗。這讓我視野寬廣,心胸開闊,對直接看事情而能超越國家地區膚色人種有很大的影響,也培養出可以直視人性,找出問題癥結的能力。
我認為任何人的能力,都要從實際經驗中獲得;學校教的只是工具,怎麼用和如何用得好必須從實務中琢磨。可是如果沒有接觸實務的機會和環境,那些工具可以說簡直都是垃圾!年輕人可塑性高,尤其要接受各種新事務的挑戰,自己去創造機會和環境,否則就是埋沒自己。金字塔可不是好學生建造起來的......哎!我常常這樣,年紀大了容易心思會亂飛,怎麼不自覺又想到常常對兒子說的話了......我剛才想到哪兒了?
喔......對了。後來我覺得還是該做點更大的事情,於是跑到國際原子能總署。雖然我對原子科技這方面技術細節並不清楚,可是在擔任法律顧問期間,也讓我深入了解核武器擴散的嚴重性,還有核能對人類生存發展的助益性。這與我個人希望致力於維繫世界發展與和平的志向十分符合。然後,藉著過去累積的能力,以及對推動原子能和平用途的熱忱,從秘書處法律顧問一路做到負責涉外事務的助理署長。接著在1997年被選出來擔任署長,並於2001、2005年兩度連任。擔任署長的十二年當中,我們孜孜不倦,一點一滴執行聯合國賦予的職責--查核所有國家的核能設施,研判各種跡象,阻絕任何材料儀器用來作為製造生產核子武器的用途;另外積極對有需求的地區提供協助,拓展原子能的應用,促成技術合作,例如在醫藥、保健、農業、工業、能源等方面,分享資源,為全體人類做一些貢獻。有時這麼想想:帶著一群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為減輕人類生存威脅,增進國際間相互了解而努力,還真覺得自己的工作是很偉大的哩!可是在家的太座大人怎麼老是瞧我不順眼呢?還真搞不清楚。
說實在,我每天忙得要命,只感覺每件事追著我跑,經常同時要思考好幾個問題,這些問題可不是處理像該辦哪些活動慶祝總署落腳維也納三十週年,或日本送的和平鐘樓應該放在哪裡等,諸如這類雞毛蒜皮的事情。每天光是安撫各國駐聯合國代表團大使來吵關係利害的事,就已經夠讓我焦頭爛額的;每天摳腦門的結果,禿頭就這樣被摸出來了,還愈摸愈亮。以前家裡太座大人以為我這裡的工作不安全,吵著要我辦離職,好事的也傳說我激素太多,讓我百口莫辯。還好2005年與原子能總署一起獲得的諾貝爾和平獎,肯定我們的工作。要不然翩翩少年郎,弄成如今齒搖髮禿的模樣,我所為何來呀!
算了,剩下這幾個月不要出甚麼狀況就好。歐巴馬和梅德韋傑夫這兩人不賴,在八國高峰會中率先支持我們的工作,自己就訂下裁減核武器承諾,說明這個世界還有希望,不像以前的那個叫......甚麼來著,忘記他名字最好,把大家多年努力毀於一旦,實在很強橫蠻幹,硬是說伊拉克有製造核武器,也不等我們檢查出來。這種事情要有證據才能服人嘛,結果搞得烏煙瘴氣,甚麼都沒找到!現在想起來還氣,真是感覺最不光榮的事,我也不想再提了。
剩下任內的大事只有一年一度的總署大會,將於九月中旬召開。如果為期四天的會議對過去一年的工作能有正面的評價,也算我在最後這個任期有個圓滿的結局。
這次選署長,真差點我把這一排假牙給掉在在地上--嘴巴忘記合攏啦!日本代表團大使Amano先生最後終於獲得理事會推薦。我雖然在旁邊涼快,也著實捏一把冷汗。四月的第一次投票,這位老兄和南非的Minty大使都沒得到超過2/3的支持,所以弄到七月再來第二次投票。我知道中國等幾個開發中國家對日本出來角逐很有意見,認為它將來一定會維護已開發國家的利益。再者,他們之間還是有些歷史情結存在。Amano得到像美國和英國的支持確是事實,但在我看來,Amano老兄的確在協調溝通上能力很好,一副非常沈穩可信賴的模樣。作為未來的署長是需要這些特質的。還好第二次終於在一票棄權的情形下,以正好2/3的比例獲得理事會提名。如果第二次投票還沒有結果,可能我又會被拱出來連任了,那可是要命的事情!雖然替這位已經頂上光光的老兄將來如何保有剩下的一點頭髮而擔心,多少也有點眷戀這個舉世矚目的職位,可是歲月不饒人,我還是回家抱孫子會活得久一點。
就在這個時候,北韓哪壺不開題哪壺,又在搞一些名趟,竟然在退出六方會談之後做了第二次核試爆,真讓我老臉無光。昨天我跟聯合國秘書長說這不僅是原子能總署的問題,整個聯合國也沒面子,國際間對我們功能的信任一定大打折扣。我們和這個國家為了核武擴散的問題纏鬥了十七年,最後竟然功虧一簣!前幾個月把本署派的核子檢查員趕走,再度啓動寧邊原被查封的濃縮鈾工廠,沒幾天試爆就出來了。這種事情已經把我們整了兩次!你說他們什麼事幹不出來?提起來我就感覺一肚子氣。伊朗問題也讓人頭疼,我們很早就發覺他們在暗中搞鬼,也想搞個核彈來提升國際地位,所幸我們情報分析部門從各種可能用作核子武器的材料數量統計、環境取樣分析,到衛星偵測與照片判讀,就能摸清楚誰在搞鬼,至少他們還相當合作。另外我們還抓到偷偷摸摸的敘利亞,不然這個兩千多人的機構也可以關門了。明天在理事國會議的報告,希望不要被修理辦事不力,不然我可能氣得在台上兩腿一伸,跟大家拜拜了!
我們這六個副署長有點各自為政,私下感覺相敬如冰。拿我來說吧,從這位於A棟28樓的辦公室觀察,同在這一層的管理副署長與技術合作副署長互動就不挺熱絡,當然啦!我和他們之間大概也是半斤八兩。平常每天至少參加五場會議,三個正式接見,平均二十次非正式拜訪;像今天還有午餐秘書處彙報、出席美國代表團晚宴、署長盃高爾夫開賽;其他如會議開幕、記者採訪、聯合國演講、會員國訪問、公文批示、預算審查,緊急事件召集處理等等。根本連串門子的機會都沒有。週五還要到理事會對明年預算支用做說明,每年將近三億歐元的預算,可不能糊塗交代就算了,我得弄得很清楚。每天自己的事忙不完,見面開門見山就只有公事,哪有功夫閒磕牙呀!倒是管理副署長那一頭蓬鬆的頭髮,雖然灰白,也從不見減少。我懷疑他從美國情報單位拿到了特別秘方進來。
這種工作做久了,自然圖謀的不再是個別國家的利益;若我對埃及有所偏袒給人看出來,那也是不用混了。說起來很自負,但的確是拯救世界的工作。從1953年艾森豪在聯合國發表「將原子作和平使用」(Atoms for Peace)的演講,指出了核武競賽危機之後,我們總署在1957年成立,執行確保原子的和平應用,而非製造武器用途的任務。說起來有夠諷刺,這幾個大國家自己的核武製造與核武試爆樣樣來,卻怕別人也有,認為維持和平是別人的責任,雖然背景原因複雜,總讓人難以接受。老夫我就十分厭惡這種道貌岸然的行徑,就像剛才想不起名字的那位,我往往對他們發言也很不客氣,因此承受壓力也不小。若不是憑著一股熱忱和使命感,我可能也撐不了這麼久,早幾年就告老還鄉了。
嗯......在揮別的前一刻,心中有件事還耿耿於懷。昨天秘書交來一個訊息,台灣有核能部門官員想來拜訪,並希望安排與我見面。這些年來我碰到好幾次,都交給外事處去回絕了,所以像反射性動作一般,其實連想都不敢去想,我不想陷入天人交戰。這種事碰到與中國相關,弄得不好會讓我浪費好多精神,反而沒把正事做好。處理抗議是很煩的事,這幾天聯合過外面對伊朗政府的抗議還好,因為隔離在外。如果在總署裡面,躲都躲不掉,誰都不想惹麻煩。如果本於道義良心與責任,我對台灣,該說原子能總署對台灣,應比照其他使用核能的國家一視同仁,更何況他們對我們的工作十分支持,在允許檢查員突擊檢查的補充議定書徵求簽署時,他們還是初期主動簽署者之一。這一個模範生,卻被排拒在參與我們的各種資源分享與獲得協助的活動之外,我想到就不禁搖頭歎氣,覺得在做虧心事。然而想伸張,很多事情就別做了。我不得不昧著良心做這麼多年。
國際社會無奈就是這麼現實,你不同意也沒辦法。驅動各種行為的核心力量,是來自各方的利益;要獲得公平正義的對待?那得具備讓私下的利益與枱面上公平正義結合的能耐才行,所以大部分情況這四個字是送給媒體寫文章用的,可不能靠它吃飯。我們推動保護人類的工作,利用的卻是彼此的利害關係,說起來很可笑吧!中國勢力龐大,和各國的利益盤根錯節,這種情況下,誰還去沒事伸張正義,顧及台灣的委屈?換句話說,如果想有影響力,就必須要有真實力!要讓人不能不重視你才行。這一點,台灣得加把勁,儘速發展強大,掌握具影響力的優勢。日本、德國都不是形式的大國啊!可是你看他們影響力有多大。在目前的狀況,連和來訪的人員見面都綁手綁腳,自己都感覺很吃憋。但我很清楚:如果見了一次,那後遺症可不好收拾。如果台灣的實力足以影響與多數會員國的利害關係,形成抗衡的助力,我就比較敢放膽一試了。
另一方面,我知道台灣很想單純的參加一些技術性的討論,就事論事倒也無妨,技術本就是中性的嘛!然而一旦把原子能總署組織章程那一套拿出來,馬上就變成法律與政治事件,若有人拿來質問,我們都無話可講。因為章程中明訂會員國,包括獨立之國際組織,才能參與我們的活動。台灣沒有具備符合的條件,讓它參加活動就是違法,我們站不住腳。我敢說這樣的規定有點為台灣量身訂作。讓人在理事會上告上一狀,我和同仁鐵定灰頭土臉,甚至被冠上失職,而且我相信沒有哪幾個理事國會站出來說話,同情是另外一回事。為了避免麻煩,這麼敏感的事情,外事處法規部門不得不出面做把關工作,台灣所有超出保防檢查議題的要求都要報上來,他們要負責過濾所有敏感原,結果當然是就被犧牲囉!據我所知,總署工作人員,知實情的大都相當同情台灣,可是誰會為此違反規定丟掉工作呢?保防處每年都還要報告與台灣的工作內容呢!要說真是我這些年工作最說不出口的事!
其實,這種事也不是就僵在這裡。台灣要成為會員,必須理事會有人推薦,並獲多數同意提案給大會通過即可。這其中的關鍵還是中國。我們私下說這還是老大哥要不要讓小老弟的問題。中國代表團在這裡只是執行老大哥大腦的指令而已,小老弟應該找機會直接跟老大哥疏通。最近不是說這兩個人的關係在改善了嗎?疏通一下,在理事會提個案,且別說加入會員這種茲事體大的變化吧,以特殊身分讓台灣參加技術性的會議活動總可以商量吧?要不就像剛才講到的,台灣自己要爭氣,進步成另一種形式的老大哥。所以不是無法可想,將來應該是可以解決的,不過可惜沒能在我任內發生.......這一點我想應該找機會跟Amano大使談一下,那天來到時也希望找我回來見證一下。
......哎唷,想到這裡,我怎麼恍神了呢?剛才秘書已經進來提醒我明年預算會議八點在總部會議廳召開,我還佇立在窗子前作白日夢,也不知站了多久。窗外望下去,圓形廣場上各會員國的國旗在陽光照射下迎風飄揚,不同國籍的總署人員繞著噴水池四周,快步走向各大樓入口,又將是個忙碌的一天。這樣的情景已透過這片玻璃窗看過幾百回了,將來只留在回憶中。我得趕緊吃個降血壓藥,等一下可能又有得吵了......
註:本文是虛構之想像。圖片,係取材自國際原子能總署網站,版權屬國際原子能總署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