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亨利的綠色森林

趙耀東先生已經過世快一年了，去年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國家文官培訓所受訓，心中有一種不捨和說不出的感傷。他不認識我，過去和我交談不過10分鐘。但是這位長者，在我心中已有著巍然矗立的形象。他留給世人的精神，讓我願一生追隨不懈。

上次見到趙先生，是8年以前的事了。1992年拿到學位之後，我感到前途單調，一輩子在一個小圈圈做研究，能做的貢獻實在有限！為了擴展視野，2001年決定到中央大學就讀高階管理碩士班(EMBA)。當時是由人力資源權威，於美國明尼蘇達州立大學任教的李誠教授擔任管理學院院長(後來也是我的論文指導教授)。李院長認為高階管理者，必須有大的格局與視野，因此自己主持了一門EMBA的課--企業政策。這門課李院長開始先做整體性的介紹，然後邀請企業與學界重要人士擔任講座，包括前工研院長史欽泰博士(講工研院組織活化)、高希均教授(講書香社會的建立)等，之後重頭戲是請中鋼前董事長趙耀東先生主持一系列的講座，由趙先生教授中鋼創辦所經歷重要的關鍵過程，又分別擬定專題，邀請歷屆的董事長，包括劉曾适、傅次韓、金懋暉等諸位先生，還包括創建時期電腦部門的主管，講授創業中各方面的問題與對策。後來因為傅前董事長微恙無法授課，而由幫趙先生整理與撰寫文稿的陳念南先生一起參與講授。因為這些年高德邵的老先生們不方便跑太遠的地方，便在台北松江路天下文化的人文空間教室開講，每週六一整天，足足上了一學期。

那段日子是特別值得懷念的。我們總是一早便到人文空間舒適的庭院，等著趙前先生的來到。趙先生也會在陳念南先生陪同下，早一些時候來，和大家聊聊。李院長對EMBA學生上課紀律的要求很是嚴格：上課一律不准遲到，否則就別進教室，在門外乖乖等到下一節課。他認為守時是最基本的禮節；而擔任高階主管的，更應遵守。在趙先生上課之前特別三令五申這一點應有的紀律，我們後來也都認真地遵守。

趙先生雖然已經八十多歲，但是上起課來仍然精神抖擻，目光炯炯有神。我感覺他把同學們都當作孩子，急切地傳授大家他的人生經驗。除了下課時會坐下休息一會兒外，一天六小時的課，他是全程站著說話。即使李院長請他坐下授課，他還是堅持認為教課就該有教課的樣子，而且講課音調鏗鏘有力，直到結束。想想看，八十多歲年紀的人，什麼力量讓他支撐那麼久的時間？反而令我們聽課的，真是感到坐立難安。

印象很深是記得開講時，趙先生提到經國先生要他回國創辦中鋼的時候，他堅持必須建立自己的管理體制，不能讓政府的管理機制進來中鋼的要求。為何政府機關的管理制度會被趙先生排斥？當時讓身在公務組織的我很感到興趣，後來才逐漸了解趙先生的顧慮。他很早就看出政府制度的限制性，若只從防弊的觀點做管理，不會有什麼作為。這也是後來自己驗證的發現，趙先生卻早已提醒了大家。

另外，趙先生對當初與建廠團隊(成員包括一起授課的中鋼歷任董事長們)一起在草創階段所做的努力頗為懷念。開始時千頭萬緒，他找這些人組成了建廠的班底，常常討論到半夜，住在宿舍而不能回家。說到這些往事，趙先生總會把眉毛一豎，揮舞著拳頭，猶感到他當初的奮然與衝勁，氣氛盈貫滿室。每次聽趙先生講到中鋼文化的建立，從他個人散發義之所在，勇往直前的專注，都對其內涵的深厚感受一二，而自己也總會有些眼眶發熱，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記得他說過一件事情，可以反應組織文化怎麼從小地方形成。中鋼公司中午到餐廳吃飯的人很多，可是沒有人會提早到餐廳報到，大家都工作做到中午十二點之後才上餐廳，因為趙先生曾等在前往餐廳的路上，發現有人不認真工作提前吃飯，馬上就會脫下鞋子丟過去，員工還跑給董事長追。這樣的領導人有強烈的使命感，成為精神的帶領者，使得彷彿整個組織的存在，是在彰顯一種價值。回顧現在公務系統，哪裡還看到這樣的人物？我看到這樣奉獻的老前輩，一方面對過去他的貢獻表示崇敬，更在想為何只能見到這種價值和代表的逐漸凋零，卻無法在現在的系統中看到帶領眾人的新價值的誕生？

我過去如生活在象牙塔中，那是個不需要鬥志就可以生存的環境，有時需要刻意激勵自己，才知道自己的存在；但有大多時頗為無奈。然而在趙先生的精神刺激之下，自己彷彿見到一線破曉的陽光，覺得視野開闊起來。在他的話語和神情中，看到在不可為中仍要保持有所為的心，他的講課激發了我們對任何困難，產生積極的想法。這樣的課即使今天回想起來，還感受到當時心情的澎湃起伏！

還記得第一天下課的時候，我將困惑請教趙先生，詢問應該離開象牙塔或改造象牙塔。這是我唯一一次與趙先生對談。他直接問我有能力改變整個系統的運作嗎？他認為若可以，應該早些離開僵化且內部阻礙重重的單位，別讓自我設限的體制消磨我們的志氣。聽來彷彿是暮鼓晨鐘，充滿長者溫暖的關心，讓我如沐春風。可是我自己認識不夠清楚，至今仍試圖改變環境而未離開，說起來是非常對不起趙先生對我的諄諄教誨的。

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在趙先生辭世將滿一週年的時候，謹以此短文為之紀念，並謹致我對這位老師的懷念。我要說：趙老師，謝謝您。